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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一品(168期):岁岁重阳:话说馆藏“程璋等四人共作清供图轴”
《程璋等四人共作清供图轴》 北京艺术博物馆藏
重阳节,历史上有重九节、九日节、茱萸节、菊花节、清秋节等诸多称谓。《旧唐书》“汉崇上巳,晋纪重阳”、南梁《九日侍宴乐游苑应令诗》“献寿重阳节,回銮上苑中”等记载,表明此节令至少在魏晋业已流行。魏文帝曹丕《九日与钟繇书》“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更直接指出了“重阳节”得名缘由。“重阳”作为节令之前,该词早已出现。战国屈原《远游》中就有“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汉张衡《西京赋》中也有“消氛埃于中宸,集重阳之清澈”等含“重阳”之语。今天大多数人认为重阳节的滥觞源于梁人吴均《续齐谐记》所记东汉方士费长房嘱桓景登高饮酒、佩茱萸避灾事,此后登高、赏菊、饮菊花酒、插茱萸、吃重阳糕等活动遂沿为重阳节习俗。
就节令文化而言,魏晋风度对此后文人的重阳诗思、雅集影响尤其深远。《续晋阳秋》“陶潜九月九日无酒,宅边东篱下菊丛中摘盈把,坐其侧,未几,望见白衣人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醉而后归”中所载名士风流,引发后世无数文人的钦慕和向往。“重阳落帽”“渊明采菊”等典故为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引用、传唱。如李白“落帽醉山月,空歌怀友生”、孟浩然“共美重阳节,俱怀落帽欢”、王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刘克庄“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都属此类。除此之外,重阳佳节也催生出无数文人雅士的诗会和书画雅集,留下大量精彩作品,北京艺术博物馆所藏《程璋等四人共作清供图》就属此类。
1930年农历九月九日(公历10月30日),又逢重阳节,当日的上海秋高气爽。照旧俗民众都得去登高饮酒,赏菊游乐。地处苏南水乡、一马平川的上海平原,无山可登,聪明的上海人除发明以“吃糕”代替“登高”外,在豫园举办重阳菊花会和登临园中假山也成为彼时上海人的节令惯例。四位寓海画家75岁的沈心海(兆涵)、61岁的程璋(瑶笙)、53岁的汪琨(仲山)及年龄相仿的袁寅(天祥),一早也共邀去了豫园赏菊登高。四人中除汪琨来自彼时仍属安徽管辖的婺源外,其余三人都久居江苏。江苏民间历来重视重阳节,有初一、初十过小重阳,初九过大重阳的旧俗,初九大重阳当日是必须登高赏菊、饮酒吃糕、插茱萸的。四人共聚豫园也不单是因遵循节令旧俗的缘故,更是因为他们都是豫园书画善会和宛米山房书画会的成员。这两个画会的会址都在豫园,前者在九曲桥荷花池南侧的得月楼,后者在放鹤楼。登高赏菊后,雅兴未尽,作为时任宛米山房书画会的会长程璋提议去了放鹤楼,开启了下一场宴饮和雅集。程璋,原名德璋,字瑶笙,原籍安徽新安,寓居上海前久居江苏泰兴。豫园书画善会和宛米山房书画会都创办于宣统元年(1909),算下来四人已共事了二十余年。沈心海是豫园书画善会的前会长,汪琨是现任会长,袁寅是宛米山房书画会的创始人之一。就彼时三十年代的上海画坛而言,程璋无疑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商业发达的都市,对鬻画为生的画家而言,润格的高低往往是社会身份的重要指标,而程璋居其魁首。据彼时《神州吉光集》《墨海潮》等刊物所载程瑶笙润格,在1922年为“花卉翎毛,扇册每件十二圆……虫鱼走兽,扇册每件十六圆……山水人物墨龙,扇册每件廿圆……”、“堂幅三尺四十六元,五尺七十六元,六尺一百元”;1929年则变为“三尺九十六元,五尺一百七十元,六尺二百四十元”;1930年更涨到“花卉翎毛走兽,扇册每件三十六圆……山水人物墨龙虫鱼,扇册每件四十八圆”的惊人价位,涨幅远超其他画家。
馆藏这件《程璋等四人共作清供图轴》没有延续以往重阳节令清供画中以“辟邪翁(茱萸)”、“延寿客(菊花)”为描绘主体来消阳九之厄的传统,而刻画了古铜瓶、水仙、金铜佛、寿石、白茶花等物象,别有风味。依据画家身份、物象布局及画面题款不难推知,程璋作为东道主,安排了画面位置。他先请豫园书画善会的前会长沈心海开笔,这位以九十余岁高龄辞世的画家此时目力正佳,心手相应。他画的是一件蕉叶纹贯耳青铜方瓶,设色逼真,线条纯熟,造型准确,铜瓶显得遒秀古艳。20世纪30年代的沈心海绝对是画坛耄耋,声名显赫。传闻他晚年不戴眼镜尚能作工细仕女,观此铜瓶纹饰,方知所言不虚。接下来是豫园书画善会的现任会长汪琨,他仅以简练淡雅的笔致在铜瓶前画了一盆水仙,对后面的铜瓶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挡,表现了他在前任会长前面应有的谦逊。宛米山房书画会的创始人袁寅善画人物鬼戏,名垂当时。为契合重阳清供的气氛,他摒弃自己所长,在铜瓶左侧画了一尊阿弥陀金铜佛像,笔调厚重,深通西洋明暗透视之法。最后东道主程璋收笔,他以大写意法在铜瓶右侧补写了一块山石,石面不用线描勾勒轮廓,直接以水墨皴染而成。此外,他还在铜瓶上绘了两枝白茶花,以没骨法写出。画家以白色、桃红描绘花瓣,以黄、白二色点出花蕊。无论花瓣、花叶还是花萼都讲究明暗透视,叶茎虽以传统笔墨为之,却也有阴阳向背之态,笔法简括但造型精准,要知此时画家已因目疾仅靠一目作画,实属不易。程璋早年从常州汤润之(汤世澍)主习没骨花卉,风格近似恽南田。观程氏所绘茶花,可以看出恽氏没骨法与西洋画法结合的特点。
就在九天前的10月21日,朱蕙堂在《联益之友》对程画作了评价“程瑶笙之花卉走兽,略参西洋画意,色彩极鲜艳悦目。收藏者莫不视若拱璧”无疑十分中肯。此作品虽为四人共作,但疏密有致的构图、虚实相让的笔法让诸物象之间相得益彰,毫无违和感。画稿完成后,画家各自在合适的位置上留下题记和钤印。沈心海写道“七十五叟沈心海写古铜瓶”并钤白文印“兆涵”;汪仲山写道“仲山写水仙”并钤朱文印“仲山”;袁寅则仅谦逊地钤下朱文印“如皋袁寅”。当然,最后程璋的题款最令人叫绝,他写道“瓶贮沧溟水,石经太古霜。华严真色相,面壁自闻香。拳石如云叠,瓶花带雪妍。便须学苏晋,醉里爱逃禅。寒花供古佛,悃幅乃无华。此心如木石,利算弌尘沙。天祥写古佛,余补瓶花、寿石,并题句。时庚午重九日瑶笙程璋。”后钤白文印“新安程璋之印”、朱文印“瑶笙周甲后作”。此题款对画面上所有的物象都逐一进行了评点,让我们看到诸位画家借物写心之深意。四位画家描绘的物象并没有传递出“老去悲秋强自宽”“早白发,缘愁万缕”“秋已无多,早是败荷衰柳”的迟暮伤感,而是以那满贮沧溟之水的古铜瓶与如拳倔强的顽石、清雅脱俗的水仙,高洁孤傲的白茶花来表达他们各自的内心感受和性情。
世事不平,古今皆同。四位相知多年的老友,逢着重阳佳节,借以画笔抒发人生感悟,所悟者非一己一身。“醉里爱逃禅”,“视利弌尘沙”,不仅是辅体延年的良方,也是这四位老者透过作品传达给世人的诗思哲理和人生智慧。